兩千塊錢帶來的“希望”
鄒欣
幾年以前，我參加過一個全國 “軟件學院” 的評審，得到兩千塊現金和一些希望。我後來把錢和希望都還給同學們了，現在說明一下。
［這是個人回憶，不代表任何組織，也不確保所有信息的完全準確］
我先到一個賓館報到，每人拿到很大一袋資料，同時有牛皮信封一枚。我回到房間，發現信封里有1000元。 隨後有“部里的領導” 來點名，並講話。與會同志們竊竊私語 - 這回要來真的了，據說要末位淘汰… …
講話之後，大家分組行動，我發現這些與會者大多是各軟件學院的各級領導，相互都很熟悉，見面寒暄都不外乎 -
剛在某某會議上看到你，又見面了，哈哈。。。
我剛從某地評審會上過來，見到你們學校的某某了。。。
我下個星期去你們學校評審，到時候。。。
等等。
我和小組裡的其他專家負責幾個學校，拿到這些學校的文字材料之後，大家認真地閱讀，分析，提出問題，總結問題。從字裡行間找bug，這個花了兩天時間。
根據事先的計劃，幾天之後，我們小組去某軟件學院評審。我們跟學院老師見面的時候，老師們又熱情地遞給我們更多的資料，同時非常自然地在其中的一個小信封上稍稍停留了一下說，這是您的評審費… 我回到學校提供的賓館房間，數了數，又是一千塊錢。 錢到手之後，評審們把精力放在工作上，於是，我們在一個有鮮花布置的會議室里，開了兩天的會。
第一天軟件學院院長前來，寒暄之後，我們按照事先總結的問題向他提問，院長開始向我們訴苦，我這麼做都是不得已呀, 你們不知道我有多少難處，學校給我們很多壓力，別的系也不服氣，錢也不夠花…
第二天學校的副校長前來，寒暄之後，我們按照事先總結的問題向他提問，校長開始向我們訴苦，我這麼做都是不得已呀… 只可惜今天軟件學院院長去某地開會(可能是評審)，不能前來。否則他倆當庭對質，會很有意思。
另一個環節是看學生演示。坐而論道好幾天，好不容易可以看到和程序相關的東西了! 不用說我心情有些激動。 我們來到學院的一個會議室，牆邊堆滿了需要我們過目的各種教案和文字資料我都沒來得及看，一個學生開始給我們講了他們做的一個系統，原來這個學校有 “背靠背評比” 的傳統，每年學生們互相評比，交給輔導員做道德審判。 這個系統就是要解決評比中的一些問題，例如數據不易收集整理，有些小圈子給圈內的人很高分，圈外的人很低分，如何發現這些小圈子，等等。學生講得非常激昂，非常流利，看來演練過多次，他並且飛快地給我們看了界面，我看到這個網站的查詢結果只有一條記錄，這個記錄的絕大部分字段都是空的，只有一個字段有一個“圡” 字。
我問 - 為什麼你的系統只有一個記錄，而且只有一個字段不為空? 那你如何保證各個字段的邏輯關係符合要求? 你們有沒有做過測試，這個系統能處理多少記錄，如果每個學生都在最後階段輸入信息，這個系統能扛得住么？
這位同學支支吾吾了好一會，大意是正在考慮這樣的事情，然後還有一個系統有更多數據云雲。
問：“那請聯到那個系統去看看?”
答：”可以… 不過沒有網絡, 好像無線網信號很弱… ”
問：“我看到這個會議室里有網線端口, 可以聯上”
答：“吾… 可是我沒有網線”
“我有” 我記得我的提包里有一根網線，於是就要去拿。
“…” //這時老師出來救援，說是這個會議室的端口是不能用的，因此我們特別遺憾，不能看到”那個系統”。
問：“那這個系統是你們學校歷史上第一個這樣的系統?”
答：”不是，以前有很多系自己也開發過，但是後來同學畢業了，也沒找到源代碼，無法維護… ”
問：“那你們的系統有沒有使用源代碼管理，項目任務跟蹤，Scrum 等等管理軟件和管理方法呢?”
答：”目前還沒有…”
問：”那你們怎麼保證這個系統以後不會像以前的好多系統那樣，找不到源代碼，無法維護，然後新的一屆同學又重新開發一次?”
我們後來又和部分學生座談，看得出來學生們還是挺喜歡這個學院的，至少前來開座談會的部分學生是這樣，大家紛紛發言，說自己的學院是多麼多好。聊到實習問題，我有點納悶，這個學院只有很少的學生去附近的IT 公司，大部分人都在老師自己的項目里打工，似乎和教育部提倡的做法有些出入。同學們不以為然，提出反例，例如軟件學院有3個人去印度某著名外包公司實習，而計算機系只有1個學生去了。 聊着聊着，我覺得這個學院的學生似乎以在某些方面超過計算機系的學生為榮。 我正要想說 - 貴校是中國數一數二的學校，學校的目標是建成世界一流大學，我原以為學生們都以趕超世界一流水平，進行軟件研究和軟件產業的創新為己任，沒想到大家津津樂道的是我們去外包公司的人數比別的系多兩個… 正在這時，老師宣布，由於時間關係，座談就到這裡了。 同學們回宿舍，評審的老師去學校賓館… 酒席已經擺好了。
最後我們要寫一個總結，同行的老師很快發出一個初稿，我看了一遍，覺得怎麼通篇都是好話，我們這幾天發現的許多問題呢? 組長和藹地提醒我要看最後一段的最後兩句。 上面寫着：
希望某某大學軟件學院進一步加強教學和實踐的結合，。。。。
我問，好像不太詳細呀?
組長說，所有人看我們的總結都看這兩句話，我們在 “希望” 部分已經寫了兩句，不少了，夠嚴厲的了… …
其實我覺得這個學院也挺不錯的，老師有激情，工作很辛苦，學生也不錯。老實說，我們的所有評審也挺盡責的，的確發現了好些問題。但是我們花了這麼多時間，最後我們的核心結果就是最後一段 “希望” 部分兩句語焉不詳的話? 這時候我的小孩已經生病好幾天了，公司里項目催得又很緊，我尋思自己的確不能到外地評審，再寫上一些 “希望” …… 於是我把後面的3 所學校的評審任務交給另一個同事。過了兩個星期，他回來說，任務完成了! 寫了“希望” 了，不過某某學校請他們吃海鮮，所有人都拉肚子…
我後來想了想我到手的兩千塊錢應該怎麼處理，通過學習和提示，我知道這是“潛規則” 之一。 我終於被“潛規則”了！我有點激動，又有點淡淡的失落。
剛好我不久就開始在清華微軟軟件科學實驗班上課，於是我就把錢當做獎品，獎給了優秀團隊項目，並且在課程的最後，買些零食，酒水，大家“腐敗” 一下，在吃吃喝喝中互相批評和自我批評，回顧一下項目的得失， 所謂 “Postmortem” 是也。每次課花掉一千塊錢，兩年就用光了，看來我要再出去做一些評審了!
至於評審的結果，我一直沒有看到公開的結論，學校對我們的 “希望” 也沒有答覆。後來我又有機會去另一些軟件學院訪問，老師們聊一些有意思的故事，我被 “潛規則” 多次之後，也對這些把戲看得更清楚了一些。 我覺得不論是什麼檢查，評審，軟件學院也好，衛生城市，計劃生育，結紮上環也好… 領導的初衷都非常好，非常宏偉；執行人員表情嚴肅地開會領會精神；然而之後大家有意無意地把這個活動變成一次歡樂祥和的宴席，你在檢查中看到的，都是別人辛辛苦苦”特地” 為這次檢查而準備的： 你想去別人家裡實地看看，結果車子把你直接拉到賓館。你見到的每人都西裝革履 - 雖然你知道他們平時不這樣； 每個桌上都是八個涼菜，然後十二個熱菜，佐以紅酒，最後上金銀小饅頭 - 雖然你知道他們平時不這樣。主人為了你的到來犧牲了很多個人時間，忙前忙後，頭痛感冒也不休息，你都不好意思說再什麼； 每個人都勸你多吃，然後向你訴說生活的不易；你正想批評幾個頑劣兒童，末位淘汰一下，卻發現剛和你敬過酒的人就是他們的爹媽和爺爺奶奶。
這個時候，你能說的，也只剩下一兩句 “希望” 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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鄒欣現任微軟亞洲研究院 (Microsoft Research Asia) 技術創新組項目主管。主要負責研究成果到商業產品的轉化。他從1996年起在微軟公司Outlook， Visual Studio 產品團隊工作。 在加入微軟公司之前，鄒欣從事過 軟件開發及軟件測試工作。
鄒欣1991 年畢業於北大計算機軟件專業，獲學士學位，1996 年獲美國Wayne State Univ. (韋恩州立大學) 計算機軟件專業碩士學位。
出版：《移山之道 – VSTS 軟件開發指南》，《編程之美 – 微軟技術面試心得》(合作)
教學：
講授清華大學理論計算機中心 軟件科學試驗班 《現代軟件工程》(2007, 2008)
講授(合作) 北京大學軟件學院 《軟件實現技術》 (2008, 2009)
博客： http://yishan.cc/members/xin.asp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