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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飞北飞 小说

2013年08月03日 ⁄ 综合 ⁄ 共 2879字 ⁄ 字号 评论关闭

北飞北飞 作者:毕淑敏 

十年前  看了 感动了

十年后 再看 再感动

特拷贝到这里,以次为念我的十年前.

 

 

北飞北飞

毕淑敏

“你想飞吗?

                          ——是铁血男儿,为驱除寇盗,当空军去!”

    巨大的招贴画,像一面峭壁,矗立在四川江津一所阴沉的宅院之前。画上的飞行员全套

美式装备,巨型轰炸机挟雷霆万钧之力,遮天蔽日而来,日本的膏药旗狼藉一地。

    招贴画下,万头攒动。国民党空军军官学校在此招生。西装革履的小伙子们在争执画上

那架飞机的型号,农村来的考生抓紧最后时间往嘴里塞鸡蛋。

    一个衣衫褴褛的小个子黑脸青年,把皮带往里刹了刹。他没有航空知识也没有鸡蛋,皮

带只是根草绳。路过河南黄泛区时,他用皮带换了两个玉米饼子。饼子黄得像迎春花一样灿

烂,掰开后才发现里面馅着野菜。他后悔没把脚上的胶鞋也一道换了饼,以至后来被土匪白

白抢去。

    轮到他面试了。

    屋子雕梁画栋,像是小姐的绣楼。正襟危坐三位考官,两侧各有出口。

    小伙子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观察空军。他完全没有注意到考官们的脸,只记住了军服是

那样威严整肃,带着蓝天浩翰神秘的气息。他还记住了中间那位考官额发霜白。考官的大檐

帽随手搁在桌上,显示出了身份非同一般。

    头发这么白了还能当空军,我当然更能飞了!小伙子想。

    “家里是干什么的?”左侧的军人问。

    “乡村医生。”小伙子答道。

    “文化水平?”右侧的军人问。

    “高中毕业。”小伙子回答。其实他还差一年才毕业,但他坚信自己能以优异的成绩通

过高中水平的测试。这要感谢“满洲国”的日本式严酷教育。

    “好了。你可以走了。”中间雪白额发的军人毫无表情地说。

    一切似乎很顺利。小伙子顺从地从教官示意的侧门走出,突然记起他们并没有告知他复

试的时间。想转身去问,门已经虚掩,他不想给考官们留下丢三落四不牢靠的印象,见不远

处还有一个踟蹰独行的学子,便去问同道。

    “复试?想得倒美!要复试的就不会从这个门出来了!”牙缝里还腻着蛋黄酱的考生,

见有人与己同路,沮丧的脸上竟显出些活跃。

    小个子青年这才顿悟:自己叫雪白头发给淘汰了!

    “为什么不要咱们?”小个子愤愤不平。他叫江唯远。

    “你给考官送金条了吗?听说初试入围者,都在底下打点过考官!”那个考生悻悻地

说,“想不到打小日本也要走门子!你想掏出这一罐子血,人家还嫌你的血脏……”

    江唯远顾不得听完,转身一拳,击开了他刚走出来的那扇门。

    “……是办实业的,上海有名的毛巾大王。”屋内一个身材高大的黑发青年,在回答考

官的例行问话。他的脸上流露出踌躇满志的自信,牙齿显得很白,浑身透着黑豹一样敏捷的

风度。

    “你叫什么名字?”白发军人问。

    “林白驹。”黑发青年答道。

    江唯远这才发现了自己致命的悲哀:他们根本就没问你的名字!

    白发军人示意上海毛巾大王之子——林白驹,从另一扇旁门出去。门外有工作人员向他

交待复试的一应事项。

    一切就这么简单,毫无道理可讲,江唯远毫不犹豫地相信了金条之说。朝纲腐败,官场

黑暗,已是见怪不怪。但杀敌报国的热血,也因了金钱,而分为三六九等吗!

    他不能回去,不能再做亡国奴!

    他是瞒着家里,从东北逃出来的。一路上千辛万苦,九死一生。到河南商丘后,火车不

通,他风餐露宿,还被土匪几次抢劫。日本人层层设防,发现了要投奔抗日的青年学生,二

话不说就喂狼狗。好不容易捱到西安。为招兵买马,西安战区救学辅导处和八路军驻陕办事

处,都广散简章。江唯远先到八路军那儿看了看。邮票大的一张门脸。门口有个满脸菜色的

小兵在站岗,扛着一杆仿佛是他爷爷传给他的枪。凭这号装备这号人,就能打败日本鬼子

吗?!他是从日本人的皮鞭下来的,知道日本人的坚船利炮,知道日本人的森严军法。没有

西洋武器,你休想打败日本人!他跋涉上万里跑出来,可不是为了当草寇,要当拥有最新武

器的正规军!闻说空军在四川广元招生,他星夜赶到广元。不想招生已经结束,下一轮迁往

江津。他又马不停蹄赶到江津。谁想到人家连你的名字都不问,挥手就赶你走!

    江唯远悲愤不已,怒火直指元凶——那个雪白额发的军人:“你为什么不录取我?”

    旁边两人明显一惊,从来没见过这样蛮野的考生,唯有白发军人稳若磐石:“录取与

否,尚要经过一系列严格测试。迄今为止,我并不曾通知任何一位考生,说空军军官学校录

取了他。”

    白发军人名叫严森然,是负责此次招生的空军教官。

    “但是您毫无理由地淘汰了我!”江唯远强硬地争辩。

    “录取的比例为千里挑一。你被淘汰,我深表同情。”严森然冷漠地讲完官面话,话锋

一转:“但是,空军自有空军的法度。我无能为力。”

    窗外考生鼎沸。时已近午,仍不断有人赶来报考,本是极迅捷的面试考场,许久未见放

人,便嘈杂不安。

    考官们颇不耐烦。

    江唯远唰地扯开破烂衣衫,从怀里掏出半把污浊的梳子,砸在考官们面前的案几上。当

的一声,清脆如金石相击。

    “我有金子!给你们金子!让我当空军,让我杀敌吧!”江唯远扑上前去,用乌黑的长

指甲剔刮着梳齿间的发垢。一道道金光闪烁的亮带像小溪似地流淌出来——这是半只金梳

子!

    金梳子是那个破碎的家最后的财产。是姥姥给妈妈的陪嫁。妈妈用它梳理日见稀疏灰白

的头发,金梳子便把妈妈枯瘦的脸映出奕奕神采。屋外稍有响动,妈就赶紧把金梳子掖进

怀:“儿啊!日后你成了亲,妈亲手把这梳子别在媳妇的头上,也就对得起你屈死的爹

了……”妈说着去看墙上,墙上有一把旧伞,一盏孤灯。那是父亲的遗物。无论多大的风

雨,多么寒冷的深夜,只要有人来请,父亲总是立时出诊。据点里的日本少佐病了,遍吃西

药无效,闻得父亲的名声,用华贵的马车和带枪的士兵将父亲请走。父亲细心诊察,连下三

剂药。少佐让照方双份抓齐,煎在一锅里,分成两碗。父亲先喝,少佐后喝。几天过后,少

佐的病十去七八。最后一剂药喝下去,少佐七窍流血而死,父亲比少佐先喝的药,却挣扎着

死在了少佐之后,据收尸的人说,满面笑容。

    妈妈领着江唯远逃难,把金梳子一个齿一个齿地掰着花了,供他读书,希望他长大后继

承父业。

    “也不知媳妇将来嫌不嫌,只剩下半把金梳子了……”妈妈悠长的叹息,像一缕花白的

头发,无风也颤抖。

    江唯远偷走半把金梳子,走上了寻找的道路。他不知自己要到哪里去,不知自己究竟要

走多远。他什么都没有对母亲讲,认为这是最大的孝心。

    他不像娘天天用红绸子裹着金梳子。他用金梳子梳头,梳子裹上厚厚的发垢。梳完头,

随随便便丢在半袋牙粉旁,再用鱼网似的破毛巾缠起。所有的土匪都认定这是穷学生最后的

穷酸,不屑动他的牙缸。无论怎样啼饥号寒,半截金梳子一直完整。直到为了火速赶到江

津,搭高价的黄鱼车,他才毫不迟疑地撅断了两根梳齿。

    现在,金梳子安安稳稳地卧在陌生的条几上,像一条鳞甲斑驳的鱼。最新的断齿处,发

出熟杏一般温暖的光。

    “你给我把它收起来!”严森然怒不可遏地拍案而起:“你受了妖言蛊惑,竟敢在光大

化日之下,侮辱政府官员!念你年轻气盛爱国心切,饶过你这一次。赶快离开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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