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甲方乙方》一直到《大腕》，基本上是没心没肺的京味儿喜剧，在痒的地方挠挠，在疼的地方蹭蹭，从不深度触及社会问题。到了《手机》里，笑的同时有了点批判现实主义的劲头了，惹急了抑郁中的崔永元，他老人家对号入座地跳出来骂了一通，验证了中国观众说谁谁不乐意的雅量，甚至你说的不是谁，也备不住谁跳出来往自己头上扣屎盆子。还有一个香港导演吃吃地笑，说冯导真敢玩儿，把身边的事儿就那么端到银幕上去了。这话听着是表扬吧，又给人破了行规的感觉。
于是冯导又转向了，把京味儿喜剧给嫁接到警匪片里，睁着眼儿愣说《天下无贼》。这趟火车上搭载了冯导从没使用过的香港明星，一举突破长江防线。冯导再也不是偏居一隅的一方诸侯，成为全国性的票房大导，那番驰骋天下的野心再也按捺不住，招兵买马开《夜宴》，嚷嚷着：拍大片有什么难的，对于拍过喜剧的人来说，这就是小菜一碟。这一转，冯导没能拯救《英雄》以来兴也勃亡也忽的中国式古装武侠大片，不过倒是意外地获得了与张导和陈导平起平坐的江湖地位--三人都拍过了金玉其表、口碑不佳的大片。观众希望冯导能就坡下驴，过把瘾就撤，还回去弄人民喜闻乐见的《贵族》，可他又义无返顾地瞄准了战争大片。
关于《集结号》，冯导说了很多本质上自相矛盾的话。他一会儿说中国没有哪个演员具备真正的票房号召力，能招徕观众的是为数不多的导演们，他恰好就是其中的一位。一会儿又说：在这部片子里，剧本刘恒给写好了，爆破韩国人给包揽了，导演就是个废物。他一会儿说，这片子把他拍伤了，他活着不光是为了拍电影。他一会儿又说，拍这个片子一点不费脑子，费的是体力。从这些吉光片羽的言说中，我感觉到他的无力感。
我喜欢平静外表下内心奔腾的戏，《色，戒》始终是这样的，《投名状》有时候也是这样的，可《集结号》不是。我不太能和老觉得冤沉海底的谷子地感同身受。如果说《拯救大兵瑞恩》里，“为了拯救一个士兵是否值得赔上八个士兵”的命题让我震动过，本片里“为了大部队不被咬住，该不该牺牲九连的47人”已是重复和回响，失去了势如破竹的冲击力。付出代价，做出成绩，不被承认，这是绝大多数人都自以为遭受过的委屈，谷子地讨说法的过程也是对观众巧妙的心理按摩。可是对我来说，《创世纪》里那个总是在职场上“付出两倍辛苦，收获一半效果”的许文彪更能引发同情，而不是战场上下来的谷子地。战争有一条铁血法则：有奋斗就会有牺牲。冤情再大也抬不过这个理去。
我不是军事发烧友，看不出枪械的使用合不合年代，战争场面逼真程度有多高。我能觉到的是，《大决战》里的炮弹是长眼的，专门往没人的地方打，战士们看上去伤痕累累的，其实无比安全；而《集结号》里的战士是没有天神庇护的，他们总是在炸点里出没，然后血肉模糊。我还能感觉到，《黄金甲》里的两军交战只有远景和中景，看上去像两大片颜料在交杂和泼洒，而《集结号》里有蝼蚁遍地的全景，也有肢残体飞的细节。从技术来说，这肯定是进步了。不过我也觉得，打了半个多钟头，这里头还缺点设计。真实的仗可能就是这么乱打的，可电影里的仗应该有更清晰的打法。就如同现实中的武林高手往往是电光火石间胜负已分，但到了电影里就要插招换式地打上十几分钟。举个例子，《全金属外壳》里那个杀了半个班美国人的越南女枪手，从她出现到被打伤、俘虏、枪杀，惊心动魄。《集结号》里九连中伏那段也很骇人，但缺乏令人看了能记一辈子的段落。
谷子地讨说法，焦排长杀降，看着眼熟。“大烙饼”踩地雷也有出处。当年的八个革命样板戏里有一出《奇袭白虎团》：夜色漆黑，侦察排长严伟才率队向敌人后方穿插，一不小心踩上了地雷。他沉着地吩咐同志们隐蔽，指定了他之后的临时指挥员，交代了遇到困难找“崔大嫂”，这才开始排雷。他的本事比“大烙饼”大多了，一个人摆脱了地雷，毫发无损。刘恒和冯小刚是中年人，样板戏是他们的幼学功底，每到关键时刻，一不小心就溜达出来了。
有一处细节让我眼前一亮。谷子地沦落在野战医院，医生看他伤好了来轰他走，他摆起了老资格：老子1938年参加革命，老子、、、第二个“老子”还没出口，就被人截断了话头，一通数落，没了脾气。一个人失去了资历，也就失去了摆谱的资格，甭管你之前多么英明神武。想一想，这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
一般来说，一个导演一辈子只能拍好一类电影，说的极端些是一部电影。对武侠大片《夜宴》和战争大片《集结号》，冯小刚并不能驾驭自如。他缺乏“沧海一声笑”的江湖情怀，也缺乏对战争的独到感觉和反思，无法像拍平民喜剧一样不断冒出灵感，也就无法主宰、统治、提升这类大片。虽然片头打着“冯小刚作品”的字样，其实并无真正的冯氏能量和精髓，换成其他导演也能拍个八九不离十。我觉得，冯导应该回到平民喜剧的大道上去，可以加入其他元素，但只是作为附丽和调料，千万别动摇根基。